第四百五十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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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已经在十天前拜发了第二份请辞的奏章,算算时间早就到两府,现在就安心等着第二份驳回的诏书。 第三份奏章王越早就叫幕僚写好了,已经用了印,驳回的诏书一到建州,他就立刻再次拜发。 第三次拜发后,王越就打算在衙门封印,直接走人,从律例上来说,连续两次请辞,朝廷挽留,地方官员可以直接离开,由副手署理护印,等朝廷派新的主官来上任就可以了。 这座府衙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有王越的幕僚,妾侍,仆役,还有二百多人的私兵护卫。 李富文,李富武,杨促,还有几个建州有名的无赖头子,现在都成了王越的护卫头目。 另外还有几个厢军武官,这一年多和王越捞足了,害怕留在建州被报复或是法办,也是辞了官职,打算跟随王越一并离开。 诺大的府衙里已经人踪罕见,原本的衙差就有好几百人,从衙前到孔目官,押官司,六房书吏,再到仓大使,主簿,同知,这些官员在王越递第一次辞呈之后就很少再到府衙上值了。 吕问贤也是好一阵子没有到府衙来,今天收到消息之后,他内心不安,派到福州打听消息的仆役在谷口一带发现了大量的流贼队伍,只得放弃,现在要么从邵武军绕道,要么就是从抚州的大山里绕过去,都要耽搁最少十天以上的时间。 吕问贤估计,建州之变就在这两天,耽搁不得了。 守府衙的武备已经从厢军换成了王越的私兵,起行在即,王越已经信不过那些厢军,转而令自己的家丁把守衙门。 王越正在府门前督促仆役将财货装厢,金锭,银锭,金银首饰,还有很多字画,古董,甚至价值不匪的红木桌椅,都在装厢之列。 为了离开建州,除了几百护兵,准备的大车就有五十余辆,现在都备在府衙外头,把衙门外的小广场都占满了。 吕问贤在几个元随的跟随下,匆匆而至。 绕过那些大车,从上马石,拴马桩边上挪过,眼前就是府衙正门,一排排的站笼放着还没有收,黑红色的血迹还残留着,引得一群群的苍蝇在上下飞舞。 吕问贤的国字脸板着,很不高兴看到这样的场景。 王越现在是没有心思再催收杂税,逼迫商人交纳各种钱粮了。 在几天前,这里的站笼里还装满了人,每天被拉出来用棒子打的血肉模糊,不少百姓都围观着看。 此前百姓们眼中是惶恐和畏惧,后来变成了愤怒,再下来已经是一片阴沉。 吕问贤看到街角处有一群人,正在用板车拉着尸首,那边是建州府衙的监狱,大魏的监狱一般就建在各衙门的左侧,与衙门相隔不会太远。 整个监狱中的犯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每天都有人用板车把尸首拉到城外,犯人的家属在城门口领尸,每天都有不少妇人在那边嚎啕大哭,吕问贤有一次路过,看到那样的场面时,头发都竖了起来。 守门的私兵认得这蓝袍官员是建州同知,让开了道路。 王越面前正有人吃力的将一箱箱物品搬抬到院中,点清之后,王越亲自看着人贴上封条,封箱之后再写好编号,并且写上箱中的物品内容,数量,王越随时都会抽查。 吕问贤进来之后,走到王越身前,两人都在松树的树荫之下,吕问贤顾不得擦汗,便是抱拳一礼。 天气其实已经开始转凉,若是在北方怕是已经能下雪了,在闽地白天太阳光强烈时还有些热,特别是吕问贤内心发急,走的也快。 “吕大人好几天未见了。” 王越年过六十,头发和眉毛都白了一半,人很清瘦,如果不认识的人,一定感觉这是一个有学问的老夫子。 “下官原本不赞同大人在此时离开,所以避而不见。”吕问贤解释了一句,接着道:“大人可知道李开明在建昌举旗之事?” “残余的流寇生事么。”王越眉头一皱,说道:“已知道了,不足为患。” “怕不能这般乐观。”吕问贤眉头皱的更紧,说道:“流寇祸患犹过于海盗,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不过些许残部,裹挟百姓丁壮。要生事,攻破州县,最少也得数月之后。”王越道:“已经与老夫无关,是继任的建州知府和吕大人的事了。” 吕问贤大急,上前一步道:“王大人将建州搞成这般模样,就这么想脱身走人?” “大胆,无礼。”王越大怒,指着吕问贤道:“你不过是个同知,老夫是殿阁学士,知建州事,卸任之前,你敢侮辱上官,老夫定要弹劾你!” 吕问贤拉着王越袖口,说道:“王大人若不整顿防备,小心戒备,恐怕事后朝廷追究,罪责也并不小。到时候,和下官一并在诏狱里呆着吧。” 两个大吏当众拉拉扯扯,众多的幕僚,家兵,仆役都是看的目瞪口呆。 后来还是一群官员闻讯赶来,将王越和吕问贤两人劝开。 几个官员将吕问贤拉到一边,劝道:“王大府说的话也有道理,流寇起事,到现在还没有打建阳县城,可见尚无战力。福州有林帅臣,赵王,更有中山王在,没必要太过惊惧。” 王越在不远处气哼哼道:“流寇说有几万人,十万人,都是徒手匹夫,建州城高险峻,外有护城河,城头尚有过万厢军,不知道他慌乱什么。此人还是在岐州以战功起家,简直是天大笑话。流寇若能打下建州,老夫把头伸给李开明,叫他剁下来当夜壶!” “大府这话,实在不成体统。”一个官员皱着眉,看着有殿阁学士说着这种村夫般的气话,感觉太不成话。 “吕公不必着急上火。”另一个官员则小声对吕问贤道:“朝廷三留之后,王公肯定离开,不久之后就会有新知府上任。建州疲敝,朝廷一定会挑选合适的官员上任,到时候徐徐调治,一年之后建州也就能恢复了。” 吕问贤冷笑道:“一年之后,咱们都早成了枯骨了。” 众人瞠目不语,不知道为何吕问贤对流寇这么畏惧和小心。 确实是如王越所言,流寇看似声势浩大,其实要形成战斗力需要时间。新裹挟的壮丁没有战场经验,气盛则难驭,气沮则溃败,犹如山涧溪流,狂暴时是山洪,平时则只是普通的涓涓细流,连小孩子都能轻松迈过去。 现在建州和福州消息断绝,不过料想福州方面一定会集结兵马,准备援救建州,建州府城这里,只要留意发觉流寇踪迹,一有警讯就关闭城门,流寇多半两手空空,还没有攻城器械,难道能飞进城来? 吕问贤气愤难平,他和中山王徐子先一直有通信,吕问贤多半时间在述苦,感觉自己选择到建州实在是一个错误。 叫苦之余,当然也是希望能到徐子先麾下效力……封亲王后,徐子先已经有这样的影响力,加上昌文侯府的人脉地位,将一个同知调到其余军州根本就不是困难之事。 数日前,徐子先派人送紧急密信过来,言及流寇之事,并且断言福州出兵最少需得一个月,首先诏使往还就得十来天,等诏使带着诏命前来,福州方面才能用兵,然后准备粮草甲杖出战也要时间,一个月左右才差不多能抵达建阳附近。 建州府城在建安,距离建阳二百余里,等福州大军过来,可能都是四十天之后了。 这四十天时间会发生多少事,徐子先并未明言,但只提醒吕问贤,这一股流寇非比寻常,已经得到了大量的兵器铠甲和钱粮,实力会增涨很快,不可以常理度之。 吕问贤大为惊惧,才有今日之行。 “大府虽然不惧,”吕问贤匆匆道:“本官却以为不可不防,本官要去崇安,松溪一带调集招募民壮,助守府城。” “让他走好了。”王越气哼哼的道:“这胆小如鼠的鼠辈!” …… “殿下,非小臣下官敢于刁难亲王,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王府中,转运使赵德邦长揖而拜,说道:“府库钱粮,月前就拨付启程,沿途路送到京师去了。本路今年赋税钱粮尚差一季,三司使郑大人已经下了严令,十月时一定要启行,否则必受严惩。” 赵德邦令人将账簿呈上,说道:“福建路一年赋额钱一千零五十三万,粮三百万石,丝一千挑,其余茶,绢,红糖等若干,每年分四季启运送京,第三季是七月送,第四季是十月启行,现在府库钱尚不足百万贯,建州战乱,必致赋税不收,王越还在这时候辞官,简直是乱中添乱,下官无可奈何,只能请辞,并请殿下治罪。” 赵德邦也只能请辞了,十月份要送走二百多万贯钱,还有粮食,丝,绢,糖若干。物资来说,糖,丝,绢的份额都不太多,很容易就征收完,钱才不足百万,上次海盗前来,赵王支用了好几十万,这个窟窿还没有补上,中枢倒是认可支钱之事,账簿上可以入帐,不成问题。但该收的税赋,却是一文也不能减。 此次流寇之事闹起来,赵德邦估计转运司库里的钱都不一定够用,粮食来说,用兵七万人,民夫最少三到四倍,加起来三四十万人,每人每天就需要粮食过万石,几十天仗打下来,消耗的钱粮最少是二百万贯钱,几十万石粮。 这个开销福建路都不一定够,还有二百多万的税赋和百万石的粮食缺口,他这个官是肯定当不下去了。 “还不仅如此。”赵德邦忍不住又道:“近来朝议传言,因北伐用度不足要在各路摊派,我福建路向来富裕,赋税原本就重,再摊派上几百万贯的加税,下官实难应付。” 赵王当然知道摊派之事,朝廷里南方派系的官员极为反对,认为再摊派会引起大范围的民变,南方百姓也是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但朝中北方籍贯的官员占多数,而且北伐关系生死存亡的大局,天子和两府的态度都是一样,朝官们反对也只能形成小规模的浪花,掀不起大浪来。 况且南方朝官没有领头人,右相徐夏商已经上疏请辞,到目前为止已经是第三疏,朝廷罢地方官员是三疏为止,徐老相国这种有大儒,宗室,历朝元老身份的相国,最少要辞让十几次之后,朝廷才会赐给宫观使名头,命禁军护送还乡,给老相国应有的体面。 现在徐夏商不理事,南方籍的官员无有首领带头反对,声浪越来越弱,摊派之事很快就会实行。 赵王叹一口气,向来严刚的脸上只剩下苦恼之色,徐子先退出福州,连南安镇都退了,开始时赵王颇为欢喜,特地召见李谷,好生夸赞了几回。 可是现在府库用度尚需诏旨,除非朝命免除福建路的摊派和赋税,否则赵德邦肯定支应不来,宁愿辞官不做也不会出头顶这口黑锅。 “赵大人不必苦恼。”赵王缓缓道:“已经快过年,摊派之事,今年定然不能在福建路施行。至于所欠赋税,也要延缓至年前或年初起运,事发特殊,本王一定会向两府和天子解释。流寇势起必难复制,朝廷也会体谅的。” 赵德邦面色稍宽,说道:“就算如此,请殿下恕罪,下官最多能支钱二十万贯,粮十万石,再多的数额,未有朝命之前,真的恕难从命。” 这个数字相当的少了,粮食好歹还够吃一阵子,钱却是实在不够。 大魏用兵的传统来自太祖,也是唐末藩镇用兵的传承,平时禁军俸禄待遇不低,厢军也比百姓过的好些,临打仗时,则是会发一次钱,激励将士的士气,打赢了之后,再抚恤阵亡受伤将士,再给普通的将士赏赐。 国初时,灭很多小国,抢掠的敌国库藏,七成归国家,三成拿出来颁赐给将士,分到每个将士手上时,多则百多贯,少则几十贯钱,在当时一次赏赐就够禁军将士买田买屋,所以将士人人都愿出战,因为除了大义和日常军饷之外,尚有额外的丰厚赏赐,每打一次胜仗,多少都能发一笔财,所以这就是闻战则喜。 到现在时,军费浩繁,日常的节庆赏赐早就停止了,不过打赢了仗还是会厚赏将士,战前也会赏钱激励士气,这个传统还是没丢。 现在这个时代又不是后世之时,举国之战,打赢了都有战争红利,打输了整个国家可能都完蛋,爱国教育加上民族精神,加上军国体制,很容易动员几百万乃至上千万人的男子参加军队,投入到战场之上。 现在这时候,忠君在爱国之前,国家的概念相当虚无,民族之分当然有,但又有地域之分,内耗其实相当严重。 不发钱的话,后果就是士气不高。 赵王原本不欲答应,但知道赵德邦不会多出钱,另外上次海盗来犯时,厢军将士都赏了好几十万贯,算算每人到手几贯,现在时隔不久,应该不必再多发钱。 而禁军的钱非发不可,当下赵王就写了手令,令赵德邦将二十万贯钱直接送入禁军营中,五个军的禁军都有份,这时赵王倒是有恢弘气度,五个军的禁军不必分赵王系或是林斗耀一系,统统有份。 …… “入他娘的,不干了!” 邱光宗将身上破旧不堪的皮甲往地上一扔,瞪眼道:“禁军有赏,老子们不一样要扛枪上阵与人厮杀,枪戳在身上不是碗口大一个洞,老子的性命便不是性命,老子的家人就不是人?安家费不给,老子说甚也不上阵!” 这厮原本是山东人,祖父辈跟着海船迁到福州这边,说话还是带着北方气息,和纯粹的福建人有明显不同。 众人听了邱光宗的话,俱是吵嚷起来。 一个瘦小个头的厢军颇为激愤的道:“禁军的饷钱原本就是咱们的两倍,平时养尊处优,发个饷都雇着百姓去挑钱粮,无事就在大营里头呆着,舒舒服服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咱们呢,在城里要巡逻,守城,打更,铺兵,灭火,捕盗,什么差事都有咱们的份。隔两三月就调出去,在海边,江边来回走,吃睡俱是在野外,当江防营最为辛苦。结果饷那么一点,勉强不饿死罢了,上司还克扣……” “说这些有甚用。”邱光宗道:“总之定下一个章程,不给赏就不动!上回说打海盗给赏,咱们从兴化军一路跋山涉水过来,结果每人才赏钱一百,他娘的,他们捞足了,叫咱们和全家老小嗑西北风?” 提起上次的事,众多厢军更是愤怒起来。 厢军从各处调度集结,赵王原本是给了不少赏钱,算算每个将士最得能得两贯甚至三贯,结果诸多厢军大将层层克扣分肥,到了普通将士手中,多的二百钱,少的一百钱,这点钱就算厢军也看不上,还感觉受到了侮辱。 这事赵王完全不知道,底下的人不光是厢军这样,替赵王办事的人都差不多是一个德性,哪一个会跑去多事,坏了大伙儿的好事? “干什么,干什么?”厢都指挥使刘杰骑着一匹枣红马赶进军营,看到将士们聚集鼓噪,不觉瞪眼扬鞭,骂道:“你们要找死?” 积威之下,邱光宗在内的诸多将士都不敢出声,各人都是将头低下去,不过并未散去,隐隐有桀骜之态。 “统统给老子出城去驻防,”刘杰压制了骚动的厢军将士,不过感觉留这些人在城里不太保险,当下令道:“都给老子滚到城外,等出征时叫尔等冲锋,违令者,皆斩,流放家人至雷州!” 大魏军法并没有太多斩刑,但战前不听军令,本人斩首,家人流放,这是没有话可说,刘杰并非在虚言恐吓。 众多厢军默默转身,开始准备行装。 邱光宗捡起地上的破损皮甲,一脸阴沉的重新穿戴在身上,这东西禁军看不上眼,厢军里却并不多,战场上,可是指望它来保命了。 更多的厢军从营里涌出来,各人的家当都不多,有皮甲的都算混的不错了,多半是粗劣的长枪,长矟,还有少量的横刀和盾牌,加上一些杂物,衣袍,被褥,大伙收拾的很快,两刻钟后,几个营指挥奉命过来,带着这些鼓噪的厢军出城。 大伙儿都不曾出身,都是脸色阴沉,满怀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