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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七十九章 等次

    崇政殿后水阁。

    乃是殿试编排所所在。

    出任编排官的分别是右司谏赵抃,翰林学士贾黯,侍御史知杂事范师道。

    编排所的殿试编排官需干两件事,一个是主管举人试卷字号之编排。

    还有一件事对考生划定等次,此事本交由编排官一人处置,不过此事在景佑五年后,则由点检官和编排官共同处置。

    编排官和点检官将从一百八十七名进士科举人选出一百二十七名举人的名次编排,定为三四五等,至于剩下的六十名则送至初考官定为一二等。

    充任编排官的赵抃,贾黯,范师道都是当朝名臣,贾黯更是状元出身。

    编排所内红烛高照,三名考官一拿到卷子即先是审定编排字号,不久听闻天子亲临。

    三名考官都是慌忙离席,他们都知道天子虽御极四十余年,但于科考之事仍再三垂意,白日考试至崇政殿一趟后,考后又御驾亲临编排所一趟。

    天子闻言安慰三位考官一番后即是离去。

    随即御药所的宦官又到后水阁编排所传旨让三位考官精加考校,说完后,两名内臣捧来食案,其中都是天子御赐的酒食。

    见天子如此重视,三名考官不敢怠慢,当即将一百八十七份举人卷子封弥姓名。

    弥封好的卷子,由编排官从卷首从玉篇中取字一一定了字号,然后送至誊录所抄写。之后抄录好的卷子,先交给点检官与编排官共审。

    点检官有决定等次的权利,但编排官只可监督,若擅自给卷子升等则会受到降官一级的处分。

    次日,考校所内。

    几位点检官与编排官一并详定考卷。

    两位点检官分别是孙坦和郑穆,其中郑穆是侯官人士与陈襄相善,并称为滨海四先生。

    五名考官先挑选六十卷呈至初等官,然后将剩下一百二十七卷排定名次。

    考前天子亲自定下五等卷的标准。

    一等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伦比。

    二等才学该通,文理周密,于群萃之中堪为高等。

    三等艺业可采,文理具通。

    至于四五等则不必再说。

    也就是说几位考官必须先筛出六十卷,换句话说一二等卷必须能令考官眼前一亮,至于三等卷就是挑不出错来,虽有可取之处,但不足以脱颖而出。

    几位考官方才坐下,御药所的宦官正要上茶,御驾亲临考校所。

    五人考官吃了一惊,算起来这已是天子第三次亲临了。

    以往天子虽看重殿试之事,却没有如此上心过。

    五名考官以贾黯居首向天子谢恩,天子又是温言安抚了几位考官一番,之后又命内官前来亲予几位考官酒食。

    几位考官对次还能说什么,天子如此恩典,唯有着力考校报答君恩了。

    至于如何报答君恩的方式?那就是吵架!

    为一张卷子的等第争个面红耳赤,各个都要带着火气,争出个响动来,让御药院的宦官,服侍之人都知道,然后传到天子的耳朵里去。

    赵抃览卷一番,正好看到一卷,正是破题为‘王者率民,四海一之’的卷子。

    赵抃抬头看了一眼,其他四名官员都在阅卷。他当即捧起这份名为‘笾’字号的卷子。

    赵抃重新再熟读一遍,平心而论此子诗作得一般,但奈何赋和论实在太过精彩,故而有心高荐,奈何刚与两位点检官吵过面红脖子粗的,不好拉下脸来,于是对一旁的范师道道:“杂端以为此卷如何?”

    范师道看了赵抃一眼,然后道:“稍待。”

    赵抃拿着卷子,直等范师道将手中的卷子看完。

    范师道见此心道,这赵四真是执拗。

    范师道想到这里问道:“司谏,此卷有何不同?”

    赵抃道:“之前编排时,我看过此卷考生名字,故而为了避嫌,还请杂端论个高下。”

    范师道道:“原来如此,且容我看一看。”

    范师道先看首句但见写至,王者率民,四海之一,顿时一醒。

    范师道忍不住提笔勾圈在旁写到王霸之论也。

    随即范师道拿着笔逐字逐行地看过去,先后批点了一番道:“赋可,论又奇佳,可惜诗却差了一些。”

    范师道说完后递给一旁的贾黯道:“内翰请看,是赵司谏荐来的。”

    贾黯状元出身,不仅文章了得,向以刚直不阿闻名。

    他神情寡淡,与范师道的惊喜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他接过卷子看了一番,见上面满满都是范师道的圈点,不由摇了摇头。

    贾黯看了数句微微咦了一句,然后全身贯注地看了下去,同时提起笔来在旁批注。

    一旁孙坦,郑穆亦是看了过来。郑穆道:“想必是看到什么佳卷了。”

    孙坦道:“一百八十余进士卷里能出佳卷不出意料之外。”

    郑穆道:“卷不过看了五分之一,哪能这么快有定论呢?”

    说话之间,贾黯已是看毕道:“赋固佳,论尤妙,嗯……”

    贾黯捻须片刻然后道:“不过嘛诗才平平……是了,王介甫近来可收了学生?”

    这话是什么意思,孙坦,郑穆二人不由揣测。

    范师道与赵抃方言语完,然后道:“赵司谏弃举荐之权,我以为此卷可入一二等,不知贾公的意思呢?”

    贾黯惜字如金地道:“可。”

    三位编排官有两人推荐,但是否入一二等还要两位点检官定夺。

    孙坦看完后有等殿试文章原来可以写的领悟,不过面上却道:“此文我不好论断……还是请郑先生看毕再说。”

    说着孙坦交给了郑穆。官员评卷自有微妙之处,这几人都是当朝大臣,越到高位说话越是谨慎,再没有弄清其中玄妙,考生的背景关系,不会轻易开口赞许,不过批评之言倒是信手拈来。

    郑穆心知此卷被这几位‘不批评’已是极佳,心底有些迫不及待一睹。

    但郑穆素有真儒之称,也不会因他人之见先入为主。

    即便郑穆心底早有准备,但乍睹之时能是为之一震,从春秋繁露的大一统至孟子的贵民,其中过段转折甚是娴熟,全无拼接之感,由此可知此考生着实儒学功底实在精纯。

    郑穆想到,如今朝野当属王安石最推崇孟子,难怪贾公会说此子是王介甫的学生,不仅如此,这横铺而不力单,纡折而不味薄之文风倒也似极了王介甫。

    郑穆没有多想,再看到最后的策论,不由拍案叫绝,三段论述一段一奇,最后收束堪称点睛之笔。

    郑穆不由心道到底是何许人也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只怕今科魁首就是此人了吧。

    不过郑穆压下询问的念头,到底是不是状元也不是他定夺了,这样初考官,覆考官,详定官一致的意见,最后天子拿决定。

    最后郑穆心底翻江倒海,面上只是淡淡道了一句:“本官没有异议。”

    孙坦这才补道:“本官也无异议。”

    五名考官居然一句也不吵,达成了一致。

    最后孙坦在卷上写下了批语‘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伦比’。

    五位考官分别写下了自己名字,一致将此卷荐为一等卷。

    说罢与另一卷一并置放。

    需知殿试阅卷不过进行五分之一,一二等卷需再三商量结合三四点五等卷后方可荐入,故而一开始能脱颖而出的极少。而这两卷能这么快就定下,可知着实如批语所言‘出众特异,无与伦比’,就算再看两百卷,这两卷也可入一等。

    ……

    章越让吴管家先带着礼品去吴府一趟,告知自己已是考完,然后在章实家里歇息了一日。这日庄大娘子上门见了章越,本是要说一番草帖子,定帖子如何理的事。

    那知庄大娘子一见了章越即忘了原本的差事,对着他的相貌是赞不绝口。

    “这般人品相貌,还有这番才学,我之前还道你们章家好福气,能与宰相门第结亲,如今看来你家三郎君与皇帝攀亲也使得。”

    章实大笑道:“我倒没指望当个驸马,再说驸马爷不能当官。还是吴家好。”

    庄大娘子连连称是,然后笑着相看章越又是笑着称赞了好一阵。

    当即庄大娘子与章越谈了这几日到了吴家登门的情况。

    吴家对亲事没提任何要求,反而肯出一大笔铺地钱供章越及第后花销,这样婚事没人可以挑剔的。

    庄大娘子今日都言缴檐红的事了。

    这规矩汴京的风俗,两家交换帖子后,男方以八朵花或八枚絹制的装饰品放入一个酒缸与女家,女方家收到酒瓶后,女家以淡水二瓶、活鱼二五个、箸一双,悉送在原酒瓶内。

    庄大娘子今日来叮嘱章实早准备,章越登科之后就上门正式提亲,免得到时候仓促准备不暇。

    对于这样的细琐的事,章越没什么耐心听进去,一并交给哥哥操办。

    章越与庄大娘子匆匆谈了几句即离家了,他今日还与章衡有约。

    章实让唐九驾着一辆驴车驮着章越抵至章衡的家中。

    这一次章越抵至章衡家中,却见他的家仆正内内外外地忙着收拾东西。

    章越看了不由吃惊,连忙进去堂上,但见章衡穿着一身便服正在读书,整个人的气色不是很好。

    章越忙问章衡道:“斋长,你这是怎么呢?”

    章衡见了章越来,脸上浮出笑容道:“度之,你总算来了。若殿试再晚几日,你怕是见不到我了。”

    章越问道:“省试之后,不是还好好的?斋长如此着急去哪里?”

    章衡将书放下,整个人靠在椅上道:“你这些日子忙着殿试,我也没派人告知你。前些日子我上书天子,言如今三司经费领取不知多寡而无预算,急用时向百姓征收,急促逼迫,苦其难供。”

    章越闻言吃了一惊闻言道:“斋长你这是说三司有人在吃空饷么?”

    章衡点点头道:“这不是明白的事么?我在三司任官两年来,眼看这些早已是忍无可忍了。”

    章越道:“斋长何必如此,如今不仅得罪了三司的官吏,还将三司使得罪了。”

    章越想到如今的权三司使正是蔡襄,之前因章望之的事,章衡曾在朝廷里为他大力奔走。

    二人不和由来已久,如今蔡襄从权知开封府至权理三司使,成了章衡的顶头上司。章衡是不是因此求去?

    但见章衡道:“我与计相之间瓜葛早已过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此番上疏倒与他无关,而是着实看不惯,不愿与这些人沆瀣一气。上疏之后,我早知三司上下不容于我,故而早已向朝廷请郡,不日旨意就会下来。”

    说到这里,章衡正色对章越道:“度之,你可省得?”

    章越道:“省得,斋长一直教我们章家子弟都要作孤臣。”

    章衡一脸正气地道:“正是如此,既要作孤臣就不能结党营私,与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故而我才上书揭破此事,再请求外任。哪怕我仕途受挫,也不可令我章家子弟的名声受损。”

    说到这里,章衡方才落寂地脸上才浮出一些血色。

    “好了不说这些,既是你今日来了,权当为我践行了,旨意就在这两日,怕是要路上才得知你的消息,不过无妨,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会为你欢喜,今日你我小酌几杯。”

    说完仆人给二人筛酒,又端几样小菜下酒。

    二人坐下谈笑,尽是说些当初在南峰院里读书的趣事。

    章衡话锋一转道:“你今年不过十七岁,以你之才今科入头等不在话下,若是能得状元,倒是咱们大宋最年轻的状元公了。”

    章越夹了一块鲜鱼入口道:“状元之事,岂敢奢望,斋长吃酒。”

    章衡一盏酒下肚,脸上有些涨红他叹道:“也是,官家四年前点了我作状元,两年前又点了你二哥为第五,这一科你要再入高等,怕是不少官员读书人会起非议,说我们章家孤臣不孤。官家也不会四年后再点一个章家子弟作状元。”

    章越笑道:“我只求能入二等以内就好了。”

    章衡道:“省试第二就求入二等以内,真好没出息。”

    章越沉默一阵,然后道:“第几等不要紧,能娶得媳妇就成。”

    章衡闻言抚案大笑道:“你啊你。”